对话浙产剧《长安的荔枝》导演编剧：历史大幕中鲜活的普通人

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沈听雨

《长安的荔枝》剧照

“一骑红尘妃子笑，无人知是荔枝来。”一次马伯庸教儿子背这句唐诗时，被问到“这些荔枝是怎么运过来的？”他回答“从岭南跨越千里运来的。”但孩子再次发问“那是靠车、靠马还是靠人？”这个问题问住了马伯庸，也引发了他的思考。

于是，他写下《长安的荔枝》，一个关于唐代职场基层公务员的故事——上林署九品小官李善德，接到要将岭南的新鲜荔枝送往长安这个看似“不可能完成”的差事，最终千辛万苦完成任务，却在封功论赏之际遭到流放。

如今，这部热门小说被搬上荧屏。由中央电视台、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、腾讯视频、东阳留白影视文化有限公司联合出品的浙产同名电视剧甫一开播，李善德就喜提“史上最惨打工人”称号。

这是《长安的荔枝》吸引人所在。不论是电视剧还是小说，创作核心始终关注普通人的故事。

虽然背景距今千年之久，它的内核却有当下性——身不由己的李善德，就像生活中的每一个普通人，在艰辛与苦难中始终不认命，即使失败，也要知道倒在距离终点多远的地方。

李善德的这份执着，在创作该剧时得到体现。在与导演曹盾和编剧马伯庸的对话中，我们一步步还原出《长安的荔枝》如何拍出历史夹缝里鲜活的普通人，来切中当下观众的情绪价值。

隐藏的彩蛋

得知《长安的荔枝》要影视化后，马伯庸的第一反应是特别兴奋。他把当初用11天写完的这部小说，称为“一次灵感的爆发”。这样的写作体验对他来说意义非凡，因此他首次作为故事顾问为剧集提供改编方向。

最大难题是如何延伸。毕竟，要把原著7万字的有限篇幅改编成长篇电视剧，必然面临许多新的挑战。

“我们开过很多会，一直在探讨怎么做加法。”马伯庸记得，有一次制片方问了一个问题：“你在写小说时还有什么遗憾？”并不是为了填补35集的时长，给故事强行加入新的人物，而是希望他能把写小说时没有实现的内容在影视开发时尽情发挥。

剧中增加了不少原著里没有的角色，比如李善德的小舅子郑平安、空浪坊坊主云清等人。马伯庸坦言：“受篇幅限制，很多内容我没有机会在小说里实现，但一个长的剧集空间足够把这些内容填补进去，展现一个更有层次的世界。”

《长安的荔枝》中，由岳云鹏饰演的郑平安。

就像郑平安这个角色，他是家道中落的名门之后，心怀光耀门楣的野心，靠着长袖善舞成为一名陪酒侍郎，擅长左右逢源。“这是一个偏喜剧的人物。”马伯庸在写小说时，脑海里就产生过一种想法，内向沉闷的李善德身边需要一个人来中和他的气质。

这是他基于多年写作经验形成的认识，文艺创作里的人物关系需要保持一定的平衡。在其过往作品中，也有谨慎的李必和不羁的张小敬、放浪的许愿和克制的药不然等组合。因此《长安的荔枝》里，李善德身边出现了郑平安，两人在一唱一和中达成互补。

这样的设定，进一步显化了运荔枝这一荒唐事件背后的核心矛盾，小人物李善德的命运究竟被一种什么力量裹挟？是那个时代下朝堂权力的暗流涌动。

“原著小说表现的是‘一件事’，但电视剧体现的是‘一个世界’。”在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、清华大学教授尹鸿看来，剧集的叙事很难过于线性，每个场景、每个段落、每场冲突，都需要关系的横断面、需要一种可以被观众看见的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关系。于是就出现了一些新人物或者是人物的一些新面貌。如郑平安这个人物，其实是为李善德的命运提供一个参照背景，成为勾勒大唐“天宝盛世”的底色之一。

曹盾很认可这样的改编。他把那些马伯庸此前构思好却没能在小说里展开的人物和情节，称为“隐藏的彩蛋”，“这是李善德的故事，新增的人与事不能凌驾于他之上，但冲突多元后，能让李善德的性格和命运有更多样化的人际参照。”

相比原著简单的情节起伏，当我们跟随剧中的李善德接下“荔枝使”的职位，共同远赴岭南时，他一路上遇到的人和事，呈现出大唐烟火图景，为李善德的何去何从增加了更厚重的历史环境渲染。如此，小人物李善德在绝望中迸发出的那股闪闪发光的热血劲头，才愈发动人。

生活的英雄

在影视创作中，小人物叙事并不算新鲜。以贴近生活的剧情、鲜活饱满的人物来引发观众的情感共鸣，恰是一直以来被反复证明的艺术创作规律。

马伯庸的IP频频受到影视化青睐，也是因为他的笔下，大多数是小人物，比如基层官员李善德、大闹天宫的配角太白金星等。他说，自己常被史料里只言片语提及的普通人的生活、命运细节打动，他喜欢写大时代下的小人物是怎样干活的。在他看来，历史洪流中，小人物对动荡往往有着更清晰的触感，普通人才是真正推动历史潮流前进的动力所在。

这是小说《长安的荔枝》最打动曹盾的地方，“整本书我是一口气读完的，推荐给了很多人，从里面看到了普通人的影子。”确定成为剧版导演后，他也坚持要最大限度去实现原著中的精神。

在这部剧中，他们找到了当下与历史的共鸣点。

剧集一开始，镜头就对准李善德所在的上林署。当押送荔枝的任务落到部门后，领导随手点将，同事个个推脱，最终只有兢兢业业的李善德被同僚灌酒祝贺“升任荔枝使”，稀里糊涂接过差事，被迫卷入这场博弈。这些在职场上遇到的甩锅无能等情况，对当下观众而言，合情合理，也有很强的代入感。

“我上过10年班，身边大部分朋友也都是职场人，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职场特征。”马伯庸坦言，他把这些故事和情绪都写进了剧本里。

短短几集，从李善德这个小人物的困境出发，能感受到其中呈现的职场上下的讽刺和荒谬之处。这让不少观众感慨：“绝对是古今普适，精准戳中打工人的痛点，上过班的人都能懂。”这种现实的犀利关照，让剧集有了直击当下的力量。

《长安的荔枝》中，由雷佳音饰演的李善德（左一）。 本版图片均由出品方提供

当然，“班味”只是电视剧与今天的观众建立的第一重链接。马伯庸更想表达的是每个人要找到自己的专长，“作为一名古代农业技术人员，李善德精通植物习性和种植方法，虽然其貌不扬，可一旦把他放到一个正确的位置，比如运荔枝，他的专长就能成为助力，爆发出能量。”这一点放到现在亦是如此，我们要有自己的特长，并把它做到极致，才能增加在困境中提升的实力。

不仅如此，剧版还解锁了原著未及的情感厚度。

李善德将赴岭南时，临行前对女儿说：“这是大喜事，圣人重用我。”女儿没有多说，却在后续旁白中让我们惊觉，原来她早就看穿了父亲：“这次阿爷走前，我又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笑容，阿爷定是遇到了从未有过的难事。既然阿爷不想让我知道，那我就装作不知道。我不能让阿爷因为差事发愁，还要再为我担心。”

父亲瞒着女儿，女儿也瞒着父亲。三言两语间，却让大家读懂了父女间真挚的情感涌动。

千年前的历史故事转化为现代人的情感投射，这种共鸣的产生，源于创作团队对现实痛点的准确把握，以及对人性的深刻理解。

“我们把叙事重点放在每一个具体而微小的人物身上，希望观众看到小人物被抛到大命运中，他们的浮沉、挣扎和抗争。”曹盾说。

剧集播出期间，一条评论被频频点赞：历史宏大叙事的背后，真正动人的永远是那些被遗忘的“李善德们”——他们或许无法改变时代，却以蝼蚁之躯，在历史的褶皱中刻下了一道道不屈的痕迹。这些佝偻而倔强的小人物穿越历史时空仿佛诉说着，每个普通人都能成为生活的英雄。

还原的历史

6年前，和《长安的荔枝》相同的创作团队配置，《长安十二时辰》用细致考究的服装、道具和布景，从衣食住行到社会风物，再现了繁华如梦、气象万千的大唐王朝。

如今，摄影出身的曹盾遵循他一贯考究典雅的风格，以长安的璀璨烟火到岭南的人情风貌，勾勒出属于那个时代的气韵和风华。

他说：“我们在创作中围绕小人物与地域差异展开构思，力求让历史背景下的个体命运与大唐的广袤版图形成映照。团队为此翻阅了很多资料，希望尽可能表现出南北的文化差异和地貌差异等。”

各种细节散落在镜头语言中——从光影看，为了烘托岭南地区的暑热，团队运用硬朗的直射光，让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湿热的黏稠，而在长安朝堂，光线则在柔和中带着一丝冷峻；从服装看，长安官员服饰的鲜艳亮丽与岭南百姓衣衫的朴素形成对比，让观众能更沉浸式感受历史真实与中国的地域风情……

美术团队还参考大量古画，按照古画内容来设计拍摄角度和场景。剧中一枚镌刻铭文的令牌、一袭缀满珠玉的胡服，甚至一碟案头的点心，都历经考据打磨。

这样塑造出来的人物，也更具真情实感：在长安几乎一身官服穿到底的李善德，到了岭南不顾形象趿拉着芒鞋，这种不修边幅的状态恰符合他落魄的“荔枝使”形象。

对场景的精雕细琢，不仅是视觉层面的美学呈现，更有对历史语境的深度还原。

剧中出现的双层瓮，本是当时用于海上运输香料以防味变，却成为转运荔枝的破局所在。“拍摄中，我们确实把这个瓮做出来了，并试着放到马背上，结果发现马跑不动。”曹盾说，团队查阅相关史料，才一步步找到更多实用的办法。整个过程很有趣，期间，每个人都像李善德一样，不断模拟尝试着当时运荔枝的最佳方法。

保鲜方法解决了，还有路线问题。李善德没有钱，不可能按照理想状态跑遍所有路，进行模拟实验更有性价比。剧组经过一番讨论，重新构想了新的转运方式，就是围城跑，利用周边地形，尽可能模拟未来要面对的山、路、水、气候等各种自然因素，保证所有实验能有再重复和再追溯的可能性，明确怎么能最快运荔枝。

曹盾透露，拍摄小东门的场景时，剧组非常辛苦。根据历史资料，地面是泥面，所以拍摄时泥要厚，演职人员每天都和泥球一样。“好多人拍完那场戏后，都不愿意再提‘小东门’三个字。”

尹鸿表示，对服化道的考究还原，一方面让人物有了准确定位，另一方面也让千年前的历史场景尽可能得到视听还原。这种精品化追求，在一个影像消费的快餐时代，更显示出其独特的稀缺价值。

跨越千年，当剧组再现李善德穿梭于长安市井的烟火人间，以及在岭南荔枝园的殚精竭虑，这些精心构建的场景，无不在诉说着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。

延伸阅读

古诗词中的荔枝

除了杜牧，荔枝也吸引了其他文人的目光，在古诗词里的“出镜率”很高。苏轼说在岭南吃荔枝，十分过瘾，一天三百颗都行；南国六月，荔枝果实累累的景致也给明代的陈辉留下了深刻印象。这些诗句写出了荔枝的珍贵、美味和运输的艰难。让我们一起欣赏古诗词里的岭南佳果。

解闷十二首·其十

唐·杜甫

忆过泸戎摘荔枝，青峰隐映石逶迤。

京中旧见无颜色，红颗酸甜只自知。

荔枝

唐·戴叔伦

红颗真珠诚可爱，白须太守亦何痴。

十年结子知谁在，自向中庭种荔枝。

惠州一绝

宋·苏轼

罗浮山下四时春，卢橘杨梅次第新。

日啖荔枝三百颗，不辞长作岭南人。

种荔枝

宋·邹浩

高堂怀核谩栽培，一一红根破绿苔。

携入乡邦吾第一，风流知自岭南来。

荔枝

明·陈辉

南州六月荔枝丹，万颗累累簇更团。

绛雪艳浮红锦烂，玉壶光莹水晶寒。

高名已许传新曲，芳味曾经荐大官。

乌府日长霜暑静，几株斜覆石阑干。

菩萨蛮·子规啼破城楼月

宋·李师中

子规啼破城楼月，画船晓载笙歌发。两岸荔枝红，万家烟雨中。

佳人相对泣，泪下罗衣湿。从此信音稀，岭南无雁飞。

在宁波触摸盛唐风华

《长安的荔枝》的主要取景地在宁波象山。

2024年3月，剧组在象山影视城举行开机仪式。象山影视城的唐城、襄阳城、春秋战国城等各处，都留下了“运送荔枝”的痕迹。为了还原大唐风貌，剧组在象山影视城也是下足了功夫，从唐城的雕梁画栋，到襄阳城的市井烟火，对每一处建筑、每一件道具都精雕细琢，将这座影视基地化作了盛唐长卷的生动注脚。随着该剧的热播，不少游客、剧迷前来打卡，走一遍“荔枝路”，当一回大唐“打工人”。

这不是象山影视城第一次“梦回”长安。同样改编自马伯庸小说的电视剧《长安十二时辰》，也曾在象山影视城拍摄。

《长安的荔枝》剧中，李善德与夫人郑玉婷“结缘”的场景，拍摄于宁波镇海区九龙湖香山教寺及周边。香山教寺背倚苍翠群峰，面朝九龙湖碧波。寺院始建于唐代，现存建筑为2002年依唐制复建。朱红回廊、黛瓦歇山顶与百米长廊构成典型唐风建筑群。寺院目前分为上下两寺，气势恢宏。寺周环绕枫林与连片竹林，深秋红叶似火，夏日绿荫如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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